乳名

小编: 嗑瓜子

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跨越那一道门槛时的心情,姥爷坐在安乐椅上,见我走进,突然起身,眉目欢喜地叫着我的乳名。

早晨出门,已然有些雾气,大雾弥漫了不远的道路,湿冷的空气从袖口钻进,秋日就这么突兀地到来,还没有任何的准备,江边的柳树早已偷偷地掉下了叶子,世界的颜色似乎只有银杏的黄与香樟千年不变的墨绿。

周末的公交永远不会闲着,在车门的一开一合中消耗时间。车上小孩的啼哭打破属于清晨最初的宁静,左手拎着的红色袋子让我显得有些突兀。

上车时母亲叫着我的乳名,她说,阿洋,多陪陪姥爷。我闷闷地应了一声,一直以来并非很喜欢我的乳名,听母亲说,这是姥爷给我取的,他希望我的人生暖洋洋地如同阳光一般。说到姥爷,她楞了一下,叹了口气。我知道母亲心里还一直惦记着姥爷的,尽管上个月因为一点小事而吵的不可开交。入秋开始,她便准备着快要入冬的衣物,再用大红色塑料袋将它们装起来,沉思了许久,她叫着我的乳名,她说,回去看看姥爷吧,其实他挺想你的。

我张了张嘴,还是决定把那一句你怎么不一起去给咽了下去。遗留在水槽上的水珠滚入下水道,顺着水管没入流水里。

其实转而想想,母亲总归是害怕的,当她听说哪哪哪又又走丢了老人,多亏了看到脖子上挂着的木牌才被送回来,她害怕外公被衰老占据了头脑,吃掉了魂魄,变成了丧失心智的两三岁孩童,突然开始大哭大闹,扰人不得安宁,母亲只要一想到这,她总会哎哟哎哟地说,还好还好,万事大吉,万事大吉。

我对姥爷的印象仅仅局限于经过时间熔化变形的记忆,他总爱坐在那老旧的安乐椅上,吧嗒吧嗒地抽着烟。

幼时我会问姥爷,春日时的播种是什么样。白烟从姥爷的嘴里冒出来,安乐椅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,我看见母鸡从门槛外飞进来,水泥地上留下了脚印,像极了小学低年级课本里所描写的枫叶的形状。姥爷哎了一声,播种嘛,可麻烦哩!姥爷讲如何播种的我记不清了,可是我还记得他告诉我,当稻谷开始抽出新芽的时候满田碧绿的颜色,比茶叶里的碧螺春的颜色还要嫩,及踝的水比自来水还要清澈。幼时我没见过刚摘下碧螺春的颜色,也想象不出会有比自来水更清澈的水来,更不知道姥爷活在一个物质缺乏的年代看着粮食长成的喜悦,所以他从小便教我“谁知盘中餐,粒粒皆辛苦。”

姥爷灭了烟,喃喃地叫着我的乳名,我看着掉在地上的烟头灭了它仅有的光亮,我抬头看他,暗黄色的土墙让姥爷显得有些苍白,他摸着我的头,他说,阿洋,这个好名字哟,就像秋日稻谷成熟的温暖。

我见过秋天漫地的金黄,稻子沉甸甸的发出香味,阳光的温暖融入稻田,还有姥爷的喜悦。每每到稻子收割的那一天,姥爷会在吃饭时喝上一瓶啤酒,他会将墨绿色的酒瓶往桌子上重重一放,因为颤抖试了许多次才用启瓶器将它开启,倒入白色瓷碗中的啤酒因为先前的晃动发出——滋的轻微声响,像极了秋日里因为风的吹动稻谷发出轻微的爆破声隐蔽在稻田深处,白色的啤酒花触及到碗的边缘,他急忙的在晚沿喝上一口,闭着眼睛皱纹舒展开来,嘴里发出满足的砸吧声,几口下肚,土黄的皮肤因为轻微的醉意而显出淡红的颜色,被炒红的花生别开了泥土的气息,反而染上了烟火的味道。姥爷喜欢用湛着酒香的筷子挑一粒花生,用着满是麦田与烟火香味的嘴,哼着我听不明白的老调。

也许只有在姥爷微醺的时候我才能仔细地看着他,我并不是很相信自己的眼睛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——衰老正在一步一步地吞并他的外貌,皱纹早已缠上了他的手臂,双眼也开始归于出生之前的混沌,头发不再增长,但这却让他在时光的每一秒流动与绽放之中沉淀尘世的乐趣,如同酒般香甜。

我已经不记得了姥爷许多事,似乎从小到大都没花多少时间陪陪姥爷,从三岁搬到城里居住,留下姥爷在乡下与鸡鸭为伴,只有在极其思念的时候才会用粗壮的手指不太灵活地按着老年机,拨通之后又匆匆地挂了电话,或许对他来说,更是对一个老人来说,在想念之至,能听到一声喂就足够了。

公交车到站,车里传来机械的女声,心里总觉得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我,我不知是如何走下车的,只记得那时的眼睛,朦胧一片,看不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