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旧时的池塘

小编: 都智红

当下午的时间缓慢地在石阶上一步一步退了下来,我守住了自己的孤寂,蹲在屋后檐下的阴影中,看着阿婆驼着背提着一小桶的鱼仔,在不远处的池塘边喂养着一群鳖。我彷佛隐隐听到那些鳖在水中沉潜划动的声音,凉凉的水声和吱吱吱的鳖叫声,幻化成了一支神秘的歌,在心中不断搔动着我的迷惑。阿婆驼着的背影被岁月沉沉压成了一个“?”号,阳光蒙蒙的,将阿婆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,拉进了我的小小记忆之中。我对着她喊:“阿婆!”阿婆回过头来对着我笑一笑,沉默的,又转过头去,继续她的工作。

我不认识那些鳖,就好像那些鳖也不认识我。我只知道龟,伸着头,昂然爬走,有时缩在甲壳内,让我们将它任意旋转着玩。那是我五岁时,母亲不知从哪里抓来,让我们当成了宠物。不到半年,那只龟死了,但从此以后,我把那些养在池塘里的鳖都误认为龟。阿婆时常对着我说,那是鳖,不是龟。浓浓的潮州话我听不懂,就好像我听不懂阿婆在喂养那些鳖时偶尔喃喃的独语。我叫:“阿婆”,阿婆不再理睬我,径自专注于她的喂养工作。

我似乎看不透阿婆体内岁月的骚动。阿婆和鳖,一个下午的阳光和我百无聊赖的目光,龟爬一样觉得好漫长,延伸向遥远的远方。而三岁时母亲就教我念英文,“a、b、c、d、e、f、g……”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爬上去,然后被我用稚拙的高音推到屋顶。那时候阿婆还没搬来跟我们一起住,母亲与父亲交谈都用华语,字正腔圆地传到了我的舌尖上来。到了我六岁时,阿婆搬过来,我却不知道如何用潮州话跟她沟通,就好像鳖遇到龟,只能够大眼瞪小眼;或她讲她浓浓的潮洲话,我说我的华语,语言无法交会,最后咿咿呀呀地各自离去。但是阿婆还是很疼我,像所有世界上的阿婆疼爱她自己的孙子一样,常常趁母亲不注意时,往我手心里塞进一两颗糖,让我解馋。当我将目光从远方收回来,阿婆已经转身,背阳的脸,爬行着深深的皱纹,折叠着许多沧桑的故事,潜藏在阳光照耀不到的阴影中。我轻轻喊了一声“阿婆”,阿婆拉着我的手,走进屋里。

阿婆养鳖是去年的事。她说可以养来卖,又可以劳动劳动身体,母亲是一贯的默许,于是就雇人在屋后挖了个小小的池塘,又跟镇外的买了几只鳖,阿婆就这样开始了她忙碌的生活。我常常看到阿婆弯驼的身影,在微弱的阳光中步履蹒跚地穿梭,贴在黄昏的窗框上,成了一片风景。

“龟的家在哪里呢?阿婆!”有一次我无知地问了这样无知的问题。阿婆有点错愕,然后以浓浓的潮洲话回道:“是鳖,鳖的家乡在很远很远的大陆那里。”“大陆在哪里啊?”我继续追问下去,但阿婆却再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。所有的沉默高悬在时间之上,挂在阿婆皱瘪的嘴角。这时,我彷佛又听到屋外不远处那些鳖在池塘沉潜划游的声音,宁静而骚动地触及了我的心魂。而鳖在池塘里会不会找到地图,会不会找到一条可以回家的河流?我不敢问阿婆,因此只能将疑问埋在深深的心里。

那是个漫长的炎热天气,昼日在七点钟时还拖着长长的尾巴不肯离去,悬在远方树梢上的夕阳,彷佛也不愿落到山里头。阿婆捉起了一只鳖,往屋里走去。那只鳖在阿婆提着的竹篮里,把头紧紧缩进甲壳之内,而我只能看到湿湿苍苍的甲壳闪动着沉沉的光影,在竹篮中卧伏着。我跟在阿婆的后面,跟进了厨房。只见阿婆从橱顶上取下了一支小小的弯钩,并在水槽边挑了把菜刀,然后将竹篮里静静卧伏着的鳖捉了出来,按在水泥地上,弯钩跟着往甲壳中探入,钩着鳖颈,一拉,菜刀也迅速落下,鳖头与藏在甲壳内的身体迅即分离,而早已准备好的碗立刻承接着不断从鳖颈上流淌下来的鳖血,殷红的让我感觉到刺目。鳖头在泥地上微微的颤动着,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。我转过身去,然后从厨房退离,只留下阿婆一人独自在那里一寸寸的被黑暗吞噬。当我再回首时,阿婆蹲着的驼背凝固成了夜色里的一点孤寂,嵌在我小小的记忆里,然后被放大,成了一只鳖,顶着茶褐色的甲壳,湿湿苍苍的往更深沉的岁月深处爬了进去,最后镇压在我的梦里。

我不敢问阿婆,鳖是不是已经找到了一条可以回家的河流了?或只能在小小的池塘里,静静等待着一把挥向颈项上的菜刀。当阿婆把煮好的鳖肉盛在青花大碗里时,酱卤的香味早已在空气中浮漾,并远远的挑逗着我的味蕾。可是望着那暗褐的鳖肉,我却不敢趋步向前,因为我怕那只鳖会复活起来,然后从碗中伸颈探头,以它那圆小圆小的眼睛瞪我。最后,那碗软嫩的鳖肉在晚餐时被父亲一个人吃个精光;母亲虽说鳖肉可以补气养血,但她却不动筷,阿婆也不吃。鳖在父亲的肚肠里,似乎再也永远找不到回家的路了。

阿婆若没喂养鳖时,常常会躲在她那幽黯的卧房里,一呆就是老半天。於是我总会通过种种的想像,去构想阿婆房间里的景象;蛛网张结的角落,系着白帐,阿婆裹在唐衫里乾瘦的身子,驼着背,孤单地坐在床前,身影却鬼魅一样爬上板墙,像只黑大的蜘蛛,悬在墙上,并在岁月的风中不断摇晃。或是阿婆弯着腰身,伸出她那瘦骨嶙峋的双手,从斑驳老旧的衣柜里,捧起了一颗白发苍苍又布满皱纹的头颅,当她回过身来,项上一片空白……我总是在胡思乱想中把自己惊吓得心跳加速,而不敢靠近那房门一步。

等到阿婆出现在厨房或餐桌上时,我发现阿婆依旧完好无缺,被岁月磨难过的皱脸,安份地守着静默的日子,有时候在厨房徘徊,有时候则在厅堂的藤椅上打盹。日子像一片片的落叶飘零,满地枯黄的落叶啊!却没人读懂那风声悠缈远去的讯息。阿婆缓缓走在自己的回忆小径,悠悠荡荡的梦里,她将会走回到哪里去呢?屋檐下的燕子来了又去,去了又来,燕尾如剪,剪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梦,然后消失在遥远的天际。而世界太大了,我想,我似乎永远也走不出那些梦外。至於阿婆,依然静静的躲在自己孤寂的世界里,将佝偻的影子隐藏在破碎的日光底下,幻化迷离,总是让人无法看得清楚。

“阿婆!”我叫着。阿婆往往从瞌睡中抬起头来,松垮的眼皮撑开,那有点混浊的眼睛如两口深邃的水井,干涸了,再也汲不出半桶水意。“嗯,坐到阿婆这里来。”她向我招手,手势迟缓的在时间里划过,恍惚在风中摇曳的枝叶,微微颤抖。我走过去坐在阿婆身旁,看着她手背如蚯蚓爬游的静脉和皱折的皮肤,感到有点不知所措。时间却如蜗牛一样从我的意识里缓慢的滑行出去,留下了晶亮黏液的轨迹,静静的等待枯干。也在那时,我第一次听到了阿婆唱起的潮洲歌谣:“天顶一只鹅,阿弟有某阿兄无,阿弟生仔叫大伯,大伯小理无奈何,背个包裹过暹罗,海水漂漂父母真枭……”我听不懂阿婆在唱甚麼,只是觉得她的声音婉转悦耳,在空气中轻轻浮漾。藤椅也在一些流逝的岁月里摇晃,摇走了更多渡海过番后的沧桑岁月。屋外,彷佛响着那些鳖在池塘里游移的声音,细细的,穿过一层层记忆的薄膜,并逐渐消散在另一层空气里。

到了五点时,阿婆就会打开置于柜子内那台老旧的收音机,调好频道,专注的听着从那小匣子中畅快流出来的一出出潮剧。咿咿呀呀伴着喧天的锣鼓,如潮水,一波一波掀起、激荡、回绕,鼕鼕鼕敲得我头昏脑胀。阿婆却在一片二胡、月琴、哨呐声里,脸色安详的守着那些剧情的流转和变化,从《攀梨花》、《陈三五娘》、《春草闯堂》、《岳银瓶》、《终南魂》到《老兵回乡》,把心魂系在渡洋过海的潮声中,没有回头,也无法回头的坐在自己的影子里,等待着锣静鼓歇,曲终剧结。挂钟的钟摆却在厅壁上摇向左又荡向右,滴滴答答的时间悠忽走得更远了。窗口,光尘飞舞,不停的飞舞,看久了,令人目眩……

无数潮曲从我翻飞的记忆中轻轻踏步走过,阿婆却一直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。她听不太懂我的华语,也听不懂左右邻居的马来语和客家话。因此只有回到潮剧里,她才能循着那些熟悉的音乐和语言,跟在失落了年代的故事后面,一步一步走回到童年的家去。那里或许有阿婆的阿婆,也是坐在夕阳斜斜照落的光影里,唱着一首童谣给阿婆听吧?我看着阿婆恬静的侧影,淡淡的阅读不出一丝悲喜,耳里却尽是我听不懂的潮音潮曲,音符跳出了窗外,跳进了一片无边无际苍苍茫茫的暮霭里。

某天,我在门外戏耍,却很突然看到不远处的池塘边,有一只鳖竟然意外的爬出了围栏,沿着矮墙角缓慢爬行,它身后却拖着一行淋漓的水迹,试图爬向草丛。我回头向着阿婆的房间大喊:“阿婆!阿婆!龟要跑掉了!”阿婆从房里冒出身来,然后顺着我手指的方向,急促地往池塘走去,然而步履蹒跚缓慢,与前方的鳖遥遥追逐,成了一幅滑稽的画景。

那只鳖最后还是被阿婆捉到,它的逃亡计划终告失败,结果依旧难逃一刀断首的命运。而阿婆把那些掏空洗净的鳖壳,挂在屋后的篱芭上,让它晒个七七四十九天,然后由母亲用石杵石臼将之捣碎,再与冬虫夏草参合,研磨成为粉末,以治疗阿婆常常憋在胸口的燥郁闷气。母亲说那是阿婆的老毛病了,服了鳖甲磨成的药粉,不但可以舒通血脉,也可以舒解痛风的病症。阿婆老了。母亲常常用这句话做为结语。

是的,阿婆老了,故事也老了,那些在岁月里四处流离的潮洲话也老了。而阿婆眼角布满深深的鱼尾纹,是不是也把阿婆一生的故事都锁死了呢?我走不进阿婆的世界里,所以只能站在她的世界外面,看着她衰老的身体不断衰老下去,而我的骨骼却悄悄不断粗壮和长高,然后学习一个人背起书包,跨出门槛到离家不远的小学堂上课。

此后,阿婆躲在房里的时间更长久,她驼着的背影则更加沉默和孤寂了。池塘里的鳖被宰杀和被卖出后,也不再继续殖养,鳖越来越少,及至最后,池塘被填平,并盖起了一间楼房。我记忆里的世界也渐渐在改变之中,对于潮洲话我已完全听懂,而且也可以很自然地用潮洲话交谈。可是这时阿婆却宛如患上了阿兹海默症一样,变得痴呆,甚至丧失了语言能力。她每天坐着,眼神迷茫,呆望着旧时池塘的方向。

母亲认为阿婆是撞邪,走失了三魂七魄。因此找了个道士在家里驱邪招魂。道士斋醮法事,诵经画符,然后要我对着阿婆的房间叫魂:“阿婆,回家了!阿婆,回家了!”灯影映照在楼板上,轻轻的颤抖。我紧张的回过头去,却不意看到屋外铜盆里烧着金纸的火焰,熊熊的往上窜升,火花迸开,然后我看到了一只又一只无头的鳖,从盆里的火舌中爬了出来,一只又一只的,不断在火光中窜动,窜动……我不由自己的大喊了一声:“阿婆!”

时间突然停格。我知道,阿婆永远再也回不了家了。